( 2010.3.21 周公(中)與文友聚會台北京華樓餐廳,左為曹介直,右為向明 )
周公耳背,這是第一次與他見面,得到的訊息。
2010年三月初,還穿著毛衣的天氣。那個星期六,第一次探望病癒後的周公。我們與周公接觸溝通,表示希望拍攝他的紀錄片,受拒、再溝通、婉拒、再嘗試,已經來回半年多的時間了。因為要紀錄上一代文學大家的故事與作品,周夢蝶,是個再低調也不會被遺漏的名字。
曾進豐教授在樓下迎接我們,帶我們第一次踏進周公的小屋。他還躺在床上休息,見到來客,馬上起身披衣,坐在椅子上迎接我們。他是那麼地細瘦,那麼弱小,輕幽地彷彿一口氣就會飛散了。90歲的高齡,又才病癒,我們不敢太過驚動他,我們向他自我介紹,他細縫般的眼睛微微張開了,看著我們,許久,說了第一句話:「我耳背。」
周公耳背。在接下來與他密集接觸拍攝的五個月裡,我老是記不清他到底是左耳背還是右耳背,說話提問,都得要牢牢實實地靠在他的耳朵旁邊,說話速度得慢、得準,否則他接收不到訊息,彼此就只能用微笑與手勢來表達。這種溝通方式很緩慢,至少在習慣忙碌步調的我們身上,在電腦可以快速演算記憶儲存大量訊息的今天,在一個小時必須處理50件事的效率上,與周公說話,彷彿讓人遺忘時間,一個小時可能只問了一個問題,他只回答了一件事,其他時間在飽含思考與從容的空隙中填滿,久而久之,你被帶入他的步調,你跟著他的思考。那種慢,是屬於淘洗過九十年的記憶與生命,才選擇吐出來的;那種慢,那種長,那些停頓許久的空間,不是斷裂的,而是精練的。我到後來才漸漸習慣適應,並且順著周公的時間感,一次又一次重新閱讀他的詩,漸漸瞭解「用生命在寫詩」的意義。
「我覺得呀,我大概是全台北市最閒的一個人。」最後一次訪談拍攝結束後,在計程車上他挨著我對我說。我好似回了什麼話他沒聽到,那表情寫著他又在屬於自己的記憶之河裡面感慨、漫遊。突然羨慕起周公的耳背了。隔絕了許多雜質的生活,剔除了許多噪音的環境,是不是的確可以讓創作更純粹?
詩人老友向明,在拍攝團隊第一次跟拍他們老文友聚會的隔日,在聯合報發表了一篇文章,文中就提到了周公每每在聚會時,總默不作聲,安安靜靜「看」著朋友們的談笑。周公不言不語的時候,的確給人一種凜然又嚴肅正經的形象,雙眼射出的精光,彷彿就要把你看穿,彷彿你剛剛的言行實在觸怒他了。但或許很多時候,他並沒有真正聽到什麼,而他一開口,又實在幽默風趣得很。
我想,周公耳背,與周公創作,與周公的慢、周公的時間感,之間的微妙關係,或許只有周公本人才能夠瞭解體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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