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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拎一首詩幽默地行過兩個夜夾著的深淵
文╱李進文(詩人、聯合文學出版社總編輯)

去年(2013)五月,瘂弦返台配合拍攝「他們在島嶼寫作Ⅱ」紀錄片《如歌的行板》。當日,拍完後免不了《創世紀》詩社同仁要聚聚,餐後我們在台北某間茶館歇下,瘂弦、張默辛鬱、管管一夥《創世紀》前輩詩人在茶餘飯後打開前塵往事的話匣子,聊起年輕時的感情八卦,矛頭忽地指向瘂弦,他淡定中見招拆招,以幽默,呵呵朗笑道:「人生這麼長,怎能不有點事兒呢?」

有同仁回想起當年瘂弦在學校給學生上課,那具有廣播人特有的磁性嗓音,字正腔圓,咳唾成珠玉,人又帥氣俊挺,「ㄟ~ 你是不是盯著講台下很多女學生放送愛慕的眼神?」瘂弦答道:「不,我都盯著教室後面的『禮義廉恥』四個字。啥事也沒有。」

起鬨的話題,在愛情上溜轉,他妙語珠璣,舉某藝術家詩人說的一句話:「成功的愛情一定包含兩點:一是勇於表達,二是容易脫手。」又道,「世界上最細緻的事,有兩件:一是政治,另一是愛情。」然後對著在座最年輕的我說:「你們這一代,詩很穩健,愛情表現差了點……以前我們只要一個眼神,一聲咳嗽,就知道愛情發生了;現在你們愛情發展了半天,結果卻什麼也沒發生!」同仁女詩人古月則嚷道:「瘂弦你的紀錄片要講這些(感情八卦)才精彩啦……」瘂弦瞇眼養神,一副雲淡風輕。

今年(2014)九月,我終於看到紀錄片的試映,想起一年多前,那次同仁聚會時瘂弦的「愛情」妙語,私心想看看紀錄片中有關瘂弦的情感世界。片子中,我確實看到,我看到瘂弦在加拿大溫哥華的家中仔細整理、輕撫著已逝妻子張橋橋娟秀字跡的信,我看到他訴說種種對橋橋的回憶。畫面有一幕讓我熱淚盈眶,他帶著女兒坐在橋橋的墓前草地上,鏡頭晃過墓碑,我看到碑上鑴刻著的不是孤伶伶的一個名字,瘂弦的名字也在其上,死生相伴,摰愛不渝,看他凝視著墓碑,是否想起他寫的〈給橋〉:「常喜歡你這樣子/坐著,散起頭髮,彈一些些的杜步西」瘂弦的愛情,整個都在橋橋的身上。

談瘂弦的詩,為何講起愛情?不,我是認真要談詩,談詩要先談詩人的「態度」。我始終覺得瘂弦的詩,最深刻的是來自於「幽默」態度,而不是意象或他反覆為人稱道的「音樂性」節奏。在日常生活中他可以對愛情這樣一個不容易幽默的題目談笑風生,一旦轉化為〈給橋〉,「下午總愛吟那闋『聲聲慢』/修著指甲,坐著飲茶/整整的一生是多麼長啊」,遂成了深情而日常的語聲,這時幽默還是節制著的,在〈水手.羅曼斯〉真性情豁起來了,「今天晚上可要戀愛了/就是耶穌那老頭子也沒話可說了」、「快快狂飲這些愛情/像雄牛那樣」、「女人這植物/就是種在甲板上也生不出芽來」這是寫水手對於愛情的渴望和追求,節奏飆起來了,帶動詩人本性,幽默感往往比險奇的譬喻更能夠讓人物形象瞬間鮮活。

人生之一切艱難,唯幽默可以消解。有時我會想起古時的蘇東坡,一生以幽默消解苦厄,樂觀迎向蹇途。幽默是詩人天分中最難得的天分。

寫詩,幽默難嗎?這樣說好了……寫詩,一開始我們會花許多年追逐意象(包括各種穎奇詭麗的比喻),只要用功,多仿效,創造意象不是挺難。意象之後,更難的是什麼?是「氛圍」,光影味道和文氣風骨的氛圍,到這階段,我們開始透過斷句、聲韻、運鏡、剪接、結構等等方式去創造一首詩的氛圍(或曰整體的大意象)。

從意象,到氛圍,如果這樣持續十年以上,起碼可以寫出像樣的詩。再後來,我們會發現有些東西是跟天分有關的,並不是想學就成,比如「音樂性」,這裡就要提到瘂弦的詩了,他的詩富於音樂性,這查得到很多論述,就不贅言。但音樂性還是可以學的,只是人人高下境界有別罷了。

有沒有比音樂性更需要天分的呢?有,幽默!瘂弦在〈詩集的故事〉突然寫了這樣一句:「荷馬呢?人們猜測是『幽默』一詞的變調。」或許只是與發音有關,卻引我深思,可以這麼想像,古希臘盲詩人荷馬創作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背景是暗黑的戰爭,荷馬眼盲的世界亦暗黑,但荷馬史詩最終要說的卻是光明,亦即身為人的堅毅、忠誠,以及熱愛自由的美好德行。暗黑與光明的對比與反差是幽默(諷刺),荷馬是幽默,幽默是史詩的境界。

詩人用幽默銷解暗黑的悲苦,因為,幽默就是一種柔光的悲憫。


瘂弦跟《創世紀》一票戰友都是從苦難中走過來的軍中詩人,辛鬱在《我們這一伙人》開頭這樣速寫瘂弦,「在一九四八年入冬的那段日子,曾經有出生河南省的五千多個青少年學生,在國共戰爭中,顛沛流離,無處安身。瘂弦是這五千多個學生之一,十六歲的他,行囊裡除了幾件破舊衣衫,還有書。」就這樣到了台灣高雄碼頭。瘂弦曾說,逃難時,他沒有帶父母親的照片,竟然帶一本書,那一本書又竟然是何其芳的詩集。

在瘂弦的詩中,大時代的苦難是潛在深沉的背景,愛詩人嚷嚷上口的那首〈鹽〉是悲苦,二嬤嬤反覆嘶喊的「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聲聲鑽入骨髓。然而悲苦在瘂弦的筆下,往往用幽默自嘲消解,當二嬤嬤叫著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二嬤嬤上吊了,「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瘂弦詩中無處不在的音樂旋律,彷彿是哀歌,「酸棗樹,酸棗樹/大家的太陽照著,照著/ 酸棗那個樹」(〈乞丐〉),如果人生老吭著哀歌,日子要怎麼過下去呢?面對人生、面對戰爭和艱難的世道,瘂弦的辦法是以幽默來唱、以微笑淺笑搭拉著一把二胡依依呀呀地唱……霧就漸漸散了,天漸漸亮了。

是了,飢饉的日子,「那也不要在麵包裏夾什麼了,╱就夾你的笑吧。」(〈一九八○年〉)笑,在現實生活中瘂弦總是爽朗地笑,在詩中他笑(或許你沒聽見笑聲因著它隱藏在瘂弦小調哀歌旋律裡、笑聲也隱藏在他暗夜壯膽的意象裡),他笑,幽幽默默地,笑是詩意,一笑解千愁或一笑泯恩仇的那種,深刻的詩意。

年輕時我這樣自我提問過,「瘂弦的詩,對於像我這樣一個五年級世代,有什麼啟發?」答案是:「幽默。」我對幽默感的渴求遠高於對詩藝的需要。對人生幽默以對,才會有正能量,幽默是發自內心的微笑,幽默是創意的原型。「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深淵〉)這是幽默的態度,詩的態度,或許也是瘂弦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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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的瘂弦先生    
文╱林婉瑜(詩人,最新作品為《那些閃電指向你》

與瘂弦先生相識,是邀請他幫我的詩集《剛剛發生的事》寫推薦序,彼時他寄來一信對我提出15個問題:「你是怎樣寫起詩來的?詩齡幾許?影響你的老師是誰?是怎樣的文學啟發?你喜歡的中外詩人是誰?請舉出他們的作品?如果有文學野心之說,你的文學野心是什麼?請簡述。詩人在整個台灣社會居於邊緣,詩愈來愈小眾化,你對此悲觀嗎……(略)。這個問法有點像「口試」了,希望你不會介意,難為你回答一下吧。

寄去我的答覆提供參考,這期間還經歷他心臟開刀等狀況,2006 年某日接到洪範主編葉雲平來電,瘂弦先生果然傳真來八九千字的推薦序。那段時間我住雲林斗六,每兩三個月,會接到瘂弦先生從加拿大來電,問我近來好嗎、孩子好不好、有沒有寫新作品,電話最末詢問外子的名字怎麼寫、孩子的名字怎麼寫,然後從加拿大寄來的短信或卡片最末就非常周延地寫著:「問候妳和泰成、知霖好。」住雲林那兩三年是一段辛苦的時間,在毫不熟悉的小鎮生活,江除了工作,晚上還讀犯罪防治研究所在職班、經常不在家,知霖總睡不好,我也跟著作息顛倒精神不濟,瘂弦先生的來電和信件往往讓我從瑣碎日常中一下子又想起了文學。每每他擲來訊息都提醒我,有一種文學還在等我,有一些詩還在等我把它寫出來。

我偏好戲劇性、故事性強的詩,不偏好根著於一點向下向內轉圈鑽磨的文字,於是瘂弦先生詩裡不斷推進的情節、一個接一個躍動浮現的畫面和適於朗讀的音樂性,都是我較為喜歡的。詩裡經常提及的異國、異地、奇花異草,創造出一個虛擬空間,在當時並不開放的社會氣氛下,詩人在這空間裡得以更自在地述說、更無顧忌的直抒胸臆。他的詩即「詩歌」,瀏覽《瘂弦詩集》內的詩題:「秋歌」、「歌」、「無譜之歌」、「如歌的行板」、「非策劃性的夜曲」、「一般之歌」、「葬曲」、「短歌集」、「協奏曲」,許多詩的命名都從「歌」或「曲」的概念出發;而詩句裡的詠歎:「啊,無弦琴」「啊,花朵們」「渾圓的海呦」「啊,一個希臘向我走來」「馬額馬啊,靜默日來了」……種種口語的呼喚,讀著讀著,幾乎就想用唱的了。

我手上有他擔任總編輯的《聯合文學》第一第二第三期、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印行的《瘂弦自選集》(一本綠色小書)《聚繖花序》《記哈客詩想》《瘂弦詩集》等,在為聯副撰寫的《記哈客詩想》書評中,我寫道:「一本嚴謹的詩學筆記。對文學有初步理解的人,能跟隨瘂弦的邏輯推演;對詩的創作者而言,本書尤其切中胸臆:詩是什麼、詩人性情、『因字生字因句生句』的寫詩過程、散文與詩的分野、何謂偽詩、台灣詩壇可能的方向……種種重要而本質的問題都論及了。《記哈客詩想》是瘂弦先生詩觀的整體呈現,其中〈形式的魅力〉、〈寫詩像戀愛〉、〈詩是一種製作,一個未知〉與〈附錄〉中的「個性」、「語字」……等篇,談的都是詩本質上的真理:「詩人的每一首詩,事實上都是作者為他鍾愛的對象重新命名的紀錄。」「好的作品不是技巧的炫弄,而是技巧的埋藏。」「成功的作品是作者全人格的投影。作品的魅力來自人格的魅力。」這些論述,寫詩人讀起來是非常有共感的。

2013 年瘂弦先生回台拍攝紀錄片,我的詩集《那些閃電指向你》那時還未成書,我以列印稿的形式交付他閱讀。他讀完後,在我手機的語音信箱留下對詩集的讀後感:「這些是非常聰明、非常可愛的詩,熟悉詩的人不會覺得太淺,不熟詩的人不會覺得太深,你的詩走到一個新的方向……。」回想起來,瘂弦先生是第一個對《那些閃電指向你》發表意見的詩人,四五分鐘的語音有他剛讀完詩作的激動語氣,聆聽的我也被撼動。

他曾到訪我家一次(彼時我已在台中市定居),是薄涼天氣,82歲的瘂弦先生滿頭銀髮精神奕奕,披著格紋長圍巾,見到他,覺得他不僅僅是一個詩人,他就是一種詩的精神站在那,當他談及詩句、詩的身世、編輯台上趣聞軼事,讓人覺得他就是一個詩的歷史、文學的精神站在那。


                                                              林婉瑜與瘂弦先生(圖/林婉瑜提供)  

經常向他詢問許多事:「河南的童年如何?隨軍來台是否有辛苦的遭遇?副刊黃金時代是什麼景況?」有些問題像線頭,會拉出瘂弦先生深長的回憶侃侃而談,他清晰記得所有細節,彷彿那是昨天發生的事。

後來我知道,我的所有疑問其實來自於時代,一種名之為「時代背景」的溝渠把我和他隔開,就像〈紅玉米〉寫的:「宣統那年的風吹著/吹著那串紅玉米//它就在屋簷下/掛著/好像整個北方/整個北方的憂鬱/都掛在那兒」「你們永不懂得/那樣的紅玉米/它掛在那兒的姿態/和它的顏色/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紅玉米,就是他在河南的童年、就是他的思鄉、就是他隨軍來台的動盪、就是那一代人獨有的滄桑……,沒有經過那個時代的後來讀者,可以去想像,卻永無法切身體會。

掛在屋簷下,瘂弦先生兒時抬頭注視過的紅玉米,遂在久遠以後時間的曠場中凝為圖騰,成為意念的果實,詩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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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永恆的哲思懸想──重讀瘂弦
文╱陳樂融(資深作詞人、音樂人)

瘂弦停筆已四十八年矣。

一個不詩的詩人,以僅有的一部詩集仍被讚頌,仍為經典,是唯藝術界才有的殊遇。儘管當事者曾惶惑如斯──「被一種靜默和恐懼籠罩著」──但那畢竟是1981年(《瘂弦詩集》序)的感悟了。現在,年逾八旬的長者,應該早放棄這樣的負疚。

亞弦詩集
亞弦詩集

但一代又一代尚不知瘂弦的台灣年輕人,該如何看待這奇蹟般的詩作?外省籍作家上世紀受到的西方小說和故鄉影響,對此時的詩愛好者還有什麼樣的咀嚼餘地,是我睽違「晨鐘」版《深淵》多年、重讀「洪範」版《瘂弦詩集》的第一視角。

隨意翻閱,西方(或西式生活)名詞扎堆出現(有些與當今譯名還未必符合):腓尼基、里維拉、法蘭絨、加農砲、橄欖葉、聖西門、瑪麗亞、風信雞、加力騷、刈麥節、蕎麥田、蛇莓子、虎耳草、天鵝座、三色柱、修道院、毛蒺藜,更不用說直接入鏡的藝術家馬蒂斯、味吉爾、莎孚,人名縮寫T. H、R.G,城市巴黎、芝加哥等。

最觸目的,當屬基督。「耶穌從不到我們的廟裏來」、「我們刺青龍的胸膛上╱耶穌呻吟在那裏」、「基督的馬躺在地下室裏╱你是在你自己的城裏」、「天藍著漢代的藍╱基督溫柔古昔的溫柔」、「她恨聽自己的血╱滴在那人的名字上的聲音╱更恨祈禱╱因耶穌也是男子」,乃至在全書序詩〈剖〉中自況心境:「有那麼一個人╱他真的瘦得跟耶穌一樣。╱他渴望有人能狠狠的釘他,」。

一個河南人,軍校生,黨國戒嚴威權體制下成長的文藝愛好者,心口如此猛烈地跳向海島之外。可以想見那時的氣氛,詩人那時的胸臆。這不單屬瘂弦,而是從民國初年文人學者就開始的放洋旅程。

如彼時還叫「葉珊」的楊牧稱「有一些日子朋友們寫詩就像擲標槍比賽」,除了詩藝的境界,擲標籤的遠度,似也洩漏著現代詩人「西行取經」的盛況。不是出國深造,就是受到美國愛荷華寫作班邀請,還有作品英譯,皆是那一輩文壇驕子標誌成功的桂冠。

似乎,若不能反攻復國,「把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插在每一個角落」,就不宜心向祖國。於是,祖國成了「宣統」的祖國,成了「二嬤嬤」的祖國(甚至「二嬤嬤」也還需拉「退斯妥也夫斯基」當墊背),以至於〈我的靈魂〉中,二十五歲的詩人自承:「我雖浪子,也該找找我的家╱希臘喲,我僅僅住了一夕的客棧喲╱我必需向你說再會╱我必需重歸」。

儘管去滄浪、去伯牙、去峨嵋、去長江、去孟浩然那樣的「中式回歸」,於今顯得如此保守濫情,但人很難脫出自身時代的限制,易感的詩人從不一定有比我們更好的解決方案。

瘂弦的高明絕不在本土(連予人大中國思想濃厚印象的余光中,很多作品都還比他本土),絕不在尋常的社會寫實(儘管他也有社會底層的描繪),而偏偏在普世的蒼茫感,那不是周夢蝶引君入夢的佛道心性,而是帶基督教罪與罰的炙燒,又帶存在主義者乏力與張揚的蒼茫。

於是就算是不知道瘂弦名字的大學生,就算已比老人當年西化一萬倍以至不感覺自己被西化的二十五歲青年,看到僅僅十二句就寫了半生的極短篇詩〈坤伶〉,也該敬服;看到說著俏皮反話的〈赫魯雪夫〉,也可以很快明白奴役者與被奴役者的相互支撐原理;看到「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也會朗朗上口於那詩體有〈如歌的行板〉;而〈深淵〉最後一段,更成為了一種永恆的哲思懸想:「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可能連上帝也不知道原始人當初走出非洲,會走多遠,也沒人能知道人類冒險與苦悶的終結會在何方。一如瘂弦停筆,像個美麗的錯誤,也或者,萬事皆「『錯得多美麗』(愁予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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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洛夫閱讀史
文/陳芳明(政治大學講座教授)

在離鄉與歸鄉之間的拉扯,正好形成詩中的藝術張力。漂木的意象,既是詩人的寫照,也是這個大時代的縮影……

我的洛夫閱讀史,其實也是一種文學漂泊史……

從對抗開始

閱讀洛夫的最早經驗,是從對抗開始。那種對抗的過程,極其不快。一九六五年甫入大學時,他的重要詩集《石室之死亡》才出版不久,對於那時熟悉朱自清、徐志摩的文學青年,洛夫的詩行確實是非常艱澀。回首半世紀以前,台灣詩壇正要跨入盛世,許多重要詩作大約已都齊備。余光中的〈天狼星〉、瘂弦的〈深淵〉、鄭愁予的〈夢土上〉、白萩的〈雁〉、楊牧的〈給時間〉,都是在大學生涯裡次第接觸。總覺得自己是屬於幸運的世代,初入詩的花園之際,就與盛放的季節不期而遇。洛夫早期的詩集《靈河》一直是在傳說中,卻無從窺探他抒情的詩行。

在周夢蝶的書攤上,偶爾也會購買零散的《創世紀詩刊》,不時可以閱讀洛夫的詩與詩論。很久以後才知道,洛夫與余光中曾經有過一場文學論戰,那是發生在一九六一年。也是因為周夢蝶的推薦,才在《現代文學》獲讀論戰的真正內容。余光中發表他的長詩〈天狼星〉,在當時詩壇而言,很少看見如此龐大格局的作品。整首詩並不屬於史詩的性質,而是為當時同時代詩人作傳的系列組曲。余光中是在那年的五月發表,洛夫在《現代文學》第九期立即寫出〈天狼星論〉,予以批評。誠實地說,對於才從鄉下北上的少年如我,其實無法完全理解〈天狼星〉的內容,遑論去認識洛夫詩論裡所提的觀點與解釋。

早年的讀詩經驗其實相當有限,卻常常無端生出愛恨分明的感情。由於過分偏愛抒情詩,對於洛夫主知傾向較濃的作品,不免有些抗拒。愛與不愛,非常主觀,也非常偏頗。總覺得自己必須站在余光中的這邊,而對洛夫帶著一種莫名的敵意。如今想來,當然是極其幼稚,但在那段時期卻是認真其事。又過兩年,進入大學三年級,在學校成立水晶詩社,才開始大量閱讀所有詩人的作品,也慢慢養成購買詩集的習慣。記得那年夏天,特別在輔大校園舉辦「水晶之夜」的新詩朗誦會,凡是在台北的詩人都在受邀行列。

乘著風聲回到台北

洛夫是騎著機車來輔大參加,記得他在當晚朗誦的是〈湯姆之歌〉與〈灰燼之外〉,後來收入他的《外外集》。他的聲音沙啞,相當低沉,帶著湖南口音,頗具磁性。因為已經熟悉了每一行詩,聽他朗誦時,自己也在內心跟著回應。如果對他的偏見稍稍解除的話,那晚的詩朗誦確實帶給我某種情緒的釋放。朗誦會結束後,他邀我一起與他回台北。坐在摩托車後座,涼風颯颯襲來,似乎有一種快意。而那樣的節奏,非常貼合他當年的詩集《外外集》,透明而乾脆。到今天仍然難以忘懷那晚眾多詩人的朗誦,以及那晚乘著風聲回到台北的豪邁。

正是這本詩集,改變了我對洛夫的看法。其中有幾首詩,我至今仍會背誦。特別是〈灰燼之外〉,第一次讓我感受到,意在言外的詩藝是什麼。我也曾在幾場大學新詩朗誦會,高聲朗讀這首詩。我非常著迷詩的最後一節:

你是火的胎兒,在自燃中成長
無論誰以一拳石榴的傲慢招惹你
便憤然舉臂,暴力逆汗水而上
你是傳說中的那半截蠟燭
另一半在灰燼之外


那段時期,我已經可以出入他的詩行之間。《外外集》所收的短詩,充滿許多機智的句式,節奏明快,意象爽朗,其中不乏對現實的諷刺與批判。

大學畢業時,《石室之死亡》正式問世。從來未曾預期,如此一首長詩會引起廣泛的議論。在內心裡,隱約也起了騷動。從第一行開始,就覺得完全無法進去。好像被擋在門外,窺探不出有任何切入的可能。在讀詩經驗裡,可能是我最苦惱、最挫折的時候。同年,他的詩論集《詩人之鏡》出版,為台灣的超現實主義辯護。即使對詩的理解並不那麼深刻,我對他的詩觀也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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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瘂弦
口述/吳晟(詩人,最新作品《他還年輕》
內容整理/陳虹任(《小夏天》導演)


我其實是個很內向的人,這種內向大概是出自我是農村子弟,來臺北後不擅長言談。

初中第四年時,我來臺北就讀建國補習班,當時住在晉江街附近,補習班報到後沒幾天,我就找到衡陽路周夢蝶的書攤,從此流連忘返。

其實待在臺北期間,去各個書店的時間,絕對超過去補習班上課的時間。後來我發現許多文學名家,在寫回憶時幾乎都會提到明星咖啡廳,我便想:明星咖啡在哪裡?啊,對啦,就在周夢蝶書攤的樓上!明明每天都在那裡,卻從沒想到要走上去咖啡店,更沒想過要光顧樓下香噴噴的明星蛋糕。

因為在書攤看到肚子餓時,我總是選擇去吃碗滷肉飯、陽春麵。咖啡店的高尚與昂貴,坦白說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這會不會是命運,是不是我沒從那樓梯走上去?所以沒能成為明星作家,而成為鄉土作家呢?(笑) 

後來,好不容易考上了臺北學校:樹林高中。高中那兩年多,對我文學的影響非常深遠。因為樹林跟臺北很近,當時的我不過是個窮學生,常常順著鐵軌,搭上停在樹林的火車。抵達萬華後,為了躲過查票員,又循著柵欄破洞走到南海路以及當時書風最發達的重慶南路。那時功課明明很差的我,卻拚命地看書。

在牯嶺街的舊書攤裡,其實對我造成很大衝擊。許多社會思想的讀物讓我發現,教育內的黨國思想,和在學校外認識的思想完全不同。當時的我,無法融入六零年代的臺北文人,他們流行討論存在主義。可是發生在我身邊的,往往是中南部人民來臺北辛苦工作的故事。身旁的生活經驗,與臺北文人圈竟是如此格格不入,《臺北人》刊物裡說的臺北人,並不是我認識的臺北人。雖然這些文學都很棒,但同時又矛盾的覺得那不是我的經驗。那時我認識的臺北詩人,只有周夢蝶與少數詩人,坦白說,其他的我很難融入。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考上了屏東農專,再也沒什麼機會與臺北文人圈接觸。直到屏東農專即將正式畢業那年,參加了大專青年刊物研習營。報到後,學員圍在一起聊天。瘂弦老師當時是營隊祕書長兼執行者。他走過來一一看大家名牌,我的名牌是吳勝雄,他問我:你不就是寫詩的那個吳晟嗎? 

同學很驚訝瘂弦老師怎麼會認識我,我也嚇一跳,既興奮又不知道怎麼辦,只好請問老師怎麼知道。老師說:「《文星》詩選是我選的,通常一人只選一首詩,只有你,我選了三首。」至此,一星期的研習營裡,我就有意無意的找瘂弦老師談話。慢慢的,就建立起聯繫。老師請我幫忙校稿時,我經常挑出排版裡的錯別字,老師說,我對文字特別敏感,便要我畢業後來臺北當編輯。當時文藝青年最嚮往的工作,就是刊物編輯。能被瘂弦老師看重,真的覺得自己怎麼會那麼幸運。可惜當時,兄弟姊妹不住在家裡,爸爸早逝,又捨不得媽媽一個人留在鄉村耕作,瘂弦老師竟還體貼的說,可以準備宿舍給我母親。媽媽和我商量後,顧及媽媽無法放棄農作,便還是回到家鄉。

瘂弦老師說,既然我不當他的編輯,就應該要趕緊寫詩,繼續把詩投稿給他。來自農村的我很內向,沒有受到鼓勵總是不敢。但是瘂弦老師總對我說:「給我看啊!給我看啊!」讓我重新燃起創作的動力,一口氣整理了所有詩作,請老師幫我看稿。

                                                                                              (照片/行人文化實驗室提供)

我不是擅於廣泛與文人交往的人。但是跟瘂弦老師很親近,我想是瘂弦老師的磁場非常大,他可以包容各種不同性情的詩人。瘂弦老師總對我很好,任憑我賴在他家,聊到三更半夜,直到他累著說明早要上班。放任我安心的睡到隔天中午,再自己回家。也好感謝橋橋大嫂,她是那麼善良又親切,化解了我的拘謹。

1980年,幾位前輩包括瘂弦老師,推薦我參加國際作家寫作坊。這些文學的聲名,都是瘂弦老師推了我一把。我並不是瘂弦老師最欣賞的詩人,也不是才華很炫亮,而是很平實的人,但是他仍欣賞我踏實實在的部分。在鄉土文學論戰未興起前,我就寫了很多鄉土詩作,寄給了他13首〈吾鄉印象〉,他一次全部刊登。這種氣勢非常驚人,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這個我一輩子最敬重的詩人,他提攜、愛護過的年輕作家太多太多,我只是其中一個。他為許多人寫序,那樣的序寫得真誠美好,用心又擅於誇獎別人。雖然我也想請老師幫我寫序,但不想再叨擾老師,老師為我做的,已經太多太多。

老師停止寫詩後,將他的才華,轉化到副刊編輯,造就了許多詩人的成就。但整個詩壇都還是非常期待他再寫詩。我竟然還因此夢見瘂弦的新作,兩次。並用詩寫下這些夢境。偷預告一下,我今年的新詩詩集《他還年輕》收錄了這些詩。

他的詩作不斷地被引用、不斷被提起甚至模仿學習。〈深淵〉裡,那種嘲弄時代、自我批判的力道,即便是到今日來閱讀,仍是很佩服。我更喜歡另一首〈印度〉,以詩作甘地傳。每次沮喪時讀這首詩,對我都是很大的激勵。有一次,瘂弦老師告訴我,甘地被暗殺、倒地的那刻,是朝向暗殺他的人合掌一拜才倒下。在瘂弦老師形容這種情境時,我撼動到了極點。常常思考究竟如何才能有這種博大的胸懷,我想這大概也是瘂弦老師心中最崇尚的境界。因為他有這樣的人格,才能顯現這般性情與詩。

我的思想起源,其實是跟體制不一樣的。也就是說,整個黨國給予的歷史文化觀、價值觀,跟我幾乎悖離。掠奪性的開發主義經濟觀,跟我這種土地守護的自然主義者,是挬反的。珍貴的是,瘂弦老師不僅有這麼高的藝術涵養,也有寬闊的胸襟。

雖然我們的生活背景不同、理解不同、工作經驗不同,包括我們對臺灣社會現實感受也全然不同,瘂弦老師還是願意提供並討論不同看法。社會就是這樣子慢慢進展,彼此包容。兩個家庭語言不一定很通,但瘂弦老師卻願意理解我們的鄉村,我們也可以感覺到瘂弦老師一家人的美好善良。在他的人格上、藝術上,我對瘂弦老師是沒話講的敬重,也從不避諱我近乎孺慕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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