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瘂弦
口述/吳晟(詩人,最新作品《他還年輕》
內容整理/陳虹任(《小夏天》導演)


我其實是個很內向的人,這種內向大概是出自我是農村子弟,來臺北後不擅長言談。

初中第四年時,我來臺北就讀建國補習班,當時住在晉江街附近,補習班報到後沒幾天,我就找到衡陽路周夢蝶的書攤,從此流連忘返。

其實待在臺北期間,去各個書店的時間,絕對超過去補習班上課的時間。後來我發現許多文學名家,在寫回憶時幾乎都會提到明星咖啡廳,我便想:明星咖啡在哪裡?啊,對啦,就在周夢蝶書攤的樓上!明明每天都在那裡,卻從沒想到要走上去咖啡店,更沒想過要光顧樓下香噴噴的明星蛋糕。

因為在書攤看到肚子餓時,我總是選擇去吃碗滷肉飯、陽春麵。咖啡店的高尚與昂貴,坦白說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這會不會是命運,是不是我沒從那樓梯走上去?所以沒能成為明星作家,而成為鄉土作家呢?(笑) 

後來,好不容易考上了臺北學校:樹林高中。高中那兩年多,對我文學的影響非常深遠。因為樹林跟臺北很近,當時的我不過是個窮學生,常常順著鐵軌,搭上停在樹林的火車。抵達萬華後,為了躲過查票員,又循著柵欄破洞走到南海路以及當時書風最發達的重慶南路。那時功課明明很差的我,卻拚命地看書。

在牯嶺街的舊書攤裡,其實對我造成很大衝擊。許多社會思想的讀物讓我發現,教育內的黨國思想,和在學校外認識的思想完全不同。當時的我,無法融入六零年代的臺北文人,他們流行討論存在主義。可是發生在我身邊的,往往是中南部人民來臺北辛苦工作的故事。身旁的生活經驗,與臺北文人圈竟是如此格格不入,《臺北人》刊物裡說的臺北人,並不是我認識的臺北人。雖然這些文學都很棒,但同時又矛盾的覺得那不是我的經驗。那時我認識的臺北詩人,只有周夢蝶與少數詩人,坦白說,其他的我很難融入。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考上了屏東農專,再也沒什麼機會與臺北文人圈接觸。直到屏東農專即將正式畢業那年,參加了大專青年刊物研習營。報到後,學員圍在一起聊天。瘂弦老師當時是營隊祕書長兼執行者。他走過來一一看大家名牌,我的名牌是吳勝雄,他問我:你不就是寫詩的那個吳晟嗎? 

同學很驚訝瘂弦老師怎麼會認識我,我也嚇一跳,既興奮又不知道怎麼辦,只好請問老師怎麼知道。老師說:「《文星》詩選是我選的,通常一人只選一首詩,只有你,我選了三首。」至此,一星期的研習營裡,我就有意無意的找瘂弦老師談話。慢慢的,就建立起聯繫。老師請我幫忙校稿時,我經常挑出排版裡的錯別字,老師說,我對文字特別敏感,便要我畢業後來臺北當編輯。當時文藝青年最嚮往的工作,就是刊物編輯。能被瘂弦老師看重,真的覺得自己怎麼會那麼幸運。可惜當時,兄弟姊妹不住在家裡,爸爸早逝,又捨不得媽媽一個人留在鄉村耕作,瘂弦老師竟還體貼的說,可以準備宿舍給我母親。媽媽和我商量後,顧及媽媽無法放棄農作,便還是回到家鄉。

瘂弦老師說,既然我不當他的編輯,就應該要趕緊寫詩,繼續把詩投稿給他。來自農村的我很內向,沒有受到鼓勵總是不敢。但是瘂弦老師總對我說:「給我看啊!給我看啊!」讓我重新燃起創作的動力,一口氣整理了所有詩作,請老師幫我看稿。

                                                                                              (照片/行人文化實驗室提供)

我不是擅於廣泛與文人交往的人。但是跟瘂弦老師很親近,我想是瘂弦老師的磁場非常大,他可以包容各種不同性情的詩人。瘂弦老師總對我很好,任憑我賴在他家,聊到三更半夜,直到他累著說明早要上班。放任我安心的睡到隔天中午,再自己回家。也好感謝橋橋大嫂,她是那麼善良又親切,化解了我的拘謹。

1980年,幾位前輩包括瘂弦老師,推薦我參加國際作家寫作坊。這些文學的聲名,都是瘂弦老師推了我一把。我並不是瘂弦老師最欣賞的詩人,也不是才華很炫亮,而是很平實的人,但是他仍欣賞我踏實實在的部分。在鄉土文學論戰未興起前,我就寫了很多鄉土詩作,寄給了他13首〈吾鄉印象〉,他一次全部刊登。這種氣勢非常驚人,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這個我一輩子最敬重的詩人,他提攜、愛護過的年輕作家太多太多,我只是其中一個。他為許多人寫序,那樣的序寫得真誠美好,用心又擅於誇獎別人。雖然我也想請老師幫我寫序,但不想再叨擾老師,老師為我做的,已經太多太多。

老師停止寫詩後,將他的才華,轉化到副刊編輯,造就了許多詩人的成就。但整個詩壇都還是非常期待他再寫詩。我竟然還因此夢見瘂弦的新作,兩次。並用詩寫下這些夢境。偷預告一下,我今年的新詩詩集《他還年輕》收錄了這些詩。

他的詩作不斷地被引用、不斷被提起甚至模仿學習。〈深淵〉裡,那種嘲弄時代、自我批判的力道,即便是到今日來閱讀,仍是很佩服。我更喜歡另一首〈印度〉,以詩作甘地傳。每次沮喪時讀這首詩,對我都是很大的激勵。有一次,瘂弦老師告訴我,甘地被暗殺、倒地的那刻,是朝向暗殺他的人合掌一拜才倒下。在瘂弦老師形容這種情境時,我撼動到了極點。常常思考究竟如何才能有這種博大的胸懷,我想這大概也是瘂弦老師心中最崇尚的境界。因為他有這樣的人格,才能顯現這般性情與詩。

我的思想起源,其實是跟體制不一樣的。也就是說,整個黨國給予的歷史文化觀、價值觀,跟我幾乎悖離。掠奪性的開發主義經濟觀,跟我這種土地守護的自然主義者,是挬反的。珍貴的是,瘂弦老師不僅有這麼高的藝術涵養,也有寬闊的胸襟。

雖然我們的生活背景不同、理解不同、工作經驗不同,包括我們對臺灣社會現實感受也全然不同,瘂弦老師還是願意提供並討論不同看法。社會就是這樣子慢慢進展,彼此包容。兩個家庭語言不一定很通,但瘂弦老師卻願意理解我們的鄉村,我們也可以感覺到瘂弦老師一家人的美好善良。在他的人格上、藝術上,我對瘂弦老師是沒話講的敬重,也從不避諱我近乎孺慕的心得。 

全文來源:http://okapi.books.com.tw/index.php/p3/p3_detail/sn/3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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