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 

C03  |   城市定格  |   專題報道  |   By 黃靜 2011-11-04


 

台灣文學大師影像系列   鄉愁——島嶼文化的關鍵詞




理想主義又溫柔的台灣人,就是有本事把他們相信的美好人事,說成天下間最重要。文學是商業社會裏的毒藥,台灣就偏偏以文立國,將毒藥化成甜果,叫大家都來咬一口。


但有說崛起的中國已超越台灣根深蒂固的文學產業、群體的盛象,有人說台灣何止外憂:文學在新媒介裏異化,經歷前所未有的浮躁和萎縮。誠品書店不過變成了賣書賣家品的百貨商場,寶島母親目睹孩子不愛閱讀。


這個時候,台灣出現了《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電影。此記錄六位台灣文學大師的系列,在華文界聲勢浩大,佔據台灣院線多月,環島巡迴放映;文學,在碎裂的新媒介新世代裏重生。大師們的年代許在鏡頭下被「美化」,但觀乎電影掀起的迴響,「鄉愁」,確是二十一世紀不爭的關鍵詞。




那個年代的幸與不幸


讀者或許已從鋪天蓋地的宣傳裏知道,《他們在島嶼寫作》(下稱島嶼系列)今天始在香港舉行對談會以及放映,是為已開鑼的台灣月重點活動。影片紀錄余光中、鄭愁予、楊牧、王文興、已故的林海音和周夢蝶的身影,其中余光中、楊牧和王文興前來香港出席座談,深為香港文學界期待。光華文化中心早前邀記者赴台,採訪島嶼系列的總監、台灣行人出版社總編輯陳傳興,而文學大哥大推手印刻出版社長兼總編輯、島嶼系列顧問初安民,則向記者淺談新舊之交的此番嘗試。


六個生於上世紀十至四十年代的作家、編輯、學者,最年輕的楊牧也年屆七十一。影片紀錄他們,紀錄時間的厚重,更紀錄1949年國民黨赴台後,島上興起文學運動思潮的「那個年代」。


五四年白話文運動,至六十年代因為文革,在中國徹底打破。陳傳興道火種都保留在台灣,「五十年代台灣有非常大的新詩運動,『現代詩運動』基本上承繼中國三十年代、五四的文學創作。」余光中、鄭愁予、商禽、楊牧都成為五十年代活躍的詩人,興辦詩社如「藍星」、出版《地平線詩刊》,文學雜誌《文星》又發掘現代主義新銳作家白先勇、王文興等。


華人離散社會,離鄉背井的第二代子女在顛簸流離中,借文學抒懷。文社春風吹又生,新生代找到第二個家,視文學同道人為再識親人。依文學史者的觀察,台灣至少以外島的地理特質,二度抽離於中原政治的浴火,留存了中國文學命脈的火苗,分別為明朝為清所滅時,和五十年代共產黨執政後。


「國民黨不如共產黨般明白文學,共產黨會打壓,國民黨則視文學為文宣。自生自滅,未被關注、鼓勵過。馬英九說文化立國,都是空洞口號。文建會改成文化部,預算增加,文學等於會好嗎?」初安民道,正負相抵,結果島嶼孕育出強韌如野草的台灣文學傳統,「在這塊島嶼的文學創作者是某種幸運,可是幸運的前提是共渡不幸而促成。」台灣島上的意識形態、省籍、性別、南北、藍綠、兩岸等等矛盾多年來糾纏不清。小小島嶼負荷了太多重量,對作家來說,是幸也是不幸。


鏡頭裏那些肩負重量的文學大師,情感寄託、文學追求都純粹、堅定,長江水,海棠紅,「那年頭的作者有種內在自我的安靜。」初安民道,解嚴以後,不同派別立場的人都走出來,百花齊放,但同時人際網絡扁平化、良莠不齊、意識形態紊亂。當年作家思鄉,今天我們憶舊,初安民也坦承這點,「對現實不滿,就懷念從前。系列電影若干程度美化了它。寫作的過程沒有那麼快樂,其實很痛苦。」磨滑的、唯美的影像語言,立時令人想到近年頗為流行的批判紀錄片;然而初安民指出,現在讓歷史沉澱,定論是非功過,為時過早。「而且華人作家世界有時太狹窄了。」例如系列裏導演結果還是迴避了余光中當年捲入的鄉土文學論爭。初安民眨眨眼睛,說正是如此。


作為島嶼系列的顧問,如何反映這些「問題」?「實際操作太困難了。這是製作在世者的紀錄片的困境。」而且初安民認為,大規模的以作家為主角的紀錄片形式,始終值得讓文學界雀躍。 「台灣作家並沒有預期中這麼受社會重視過。特別是報紙副刊萎縮、台灣作家已不及過去二十年前那樣矚目。」「以人數來比的話,台灣的文學足夠強大;但因政治干擾,他們被忽略、在國際上被打壓,中國的二三線作家都有外國翻譯文本。」而這場台灣文學的影像保存,本身也波折重重,島嶼系列的六位大師,舉足輕重,齊集殊不容易;但也同時令人想起鏡頭以外的重要作家,如白先勇、陳念真、商禽、瓊瑤等。有些作家不願意,有些病重,有些來不及拍便過身了——整個保存運動,在跟時間競賽。


文學電影 主動詮釋


然而更大的挑戰在於,以視覺具象呈現極盡抽象的、「不能說出來」的文學。


拾起這個挑戰的,正正是出版社而非電影公司。行人文化實驗室接收企業家的資助,由總編輯陳傳興主持,再找來四位新銳導演合作行人過去的出版物精美仔細,題材進步;而初安民的印刻出版,無論月刊雜誌抑或書籍,風格化、敏銳、活力與優雅並存。在台灣,不少文學推手都在努力吸引年輕人投入閱讀文學。島嶼系列預期的目的也是如此——但這次卻需要直面視覺倫理的邊限和意念傳達的盡處。《尋找背海的人》有非常震撼的一幕,王文興在自稱為牢房的空洞四壁裏撕開紙條、以筆不斷敲打桌面,神情肅穆,姿態暴烈,日夜如是。由此日寫三十五字,手上的小說寫了二十五年。這個在台灣文學界流傳甚久的「傳奇事迹」,終在銀幕前明明白白地呈現。但不少人會問:這究竟傳達了文學的什麼?製造了奇觀和爭議,抑或以另一個媒介的「寫作」逼近作家們,逼近文學?


「紙本出版近年影響力較小,而這些文學大師也是上一代的人了。透過現代影像跟聲音的一種方式,等如推動對文學的重新閱讀,重新點火。」陳傳興指每部片平均拍下百多小時毛片,現濃縮成最多百多分鐘的DVD版。百多小時足以整理出版成口述史著作。「現時的online research主流中,影像可能更為有用。」影像這看似新潮的媒介,在台灣倒一直沒脫離過文學的影響。由九把刀的暢銷電影追溯至侯孝賢等台灣新浪潮甚至更早,電影或直接參考文學作品,或有着濃濃的人文味。


近十年紀錄片、文學電影(docu-fiction)在全球興起,《島嶼寫作》也在華文界展開文學電影的進路。「我們要求導演擬定劇本大綱,敍述結構。導演也感奇怪:紀錄片怎可預設劇本?」文學電影是一種介乎劇情片和紀錄片之間的作法,主動詮釋「現實」,創作含量較高,作者風格突出。紀錄片和文學電影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潮。美國電影系都有辦文學電影的課,國際影展近年設有文學電影組別,或以紀錄片為主題的重要影節,有文學電影賣座幾百萬美元。「這十多年,紀錄片也是對台灣年輕導演來說可以走的道路。二十年前短片或電視節目是踏腳石;如今他們在拍劇情片之前先拍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裏,導演就着王文興的文字設計黑白動畫、製造即興事件,夾雜在跟王的訪談中間,抓住王文興語言裏特殊的節奏、聲響和特有的音樂性。「這是廣義的文學。因為是拍文學家,希望風格、內容上都表現出一種特殊的文學性。一般紀錄片風格太硬。」


真亦假時假亦真:大師演大師


島嶼系列最合乎文學電影之特質或者是,由文學大師充當角色扮演,演繹了自己。作家親自念獨白,念自己的詩、小說段落。他們更要敞開個人私密:這些統統挑戰一個作者和讀者長久保持的距離。


「作家地位很高,導演很年青。權力關係相處久了才能扭轉。拍攝會入侵自己生活,自然抗拒。作家更在意會不會把他們拍醜了。」陳傳興指原先陳懷恩拍余光中打算以鄉土文學論爭為始,「導演自己喊停,這個碰不得,也許是自我審查。」而導演陳懷恩倒曾解釋,是因為相關資料薄弱,未能貫穿片子,惟有放棄。覺得可惜嗎?「這是留給他們的創作自由。況且,即使不碰那個議題,後來導演還是踩到很多地雷( 一笑)。拍攝過程好長,為時一至兩年,所以有很多不願講、不願給大家看到的,都會拍到。」陳傳興說, 我們是拍一個真的人,而非樣板。有多真?


「有真有假,都是拍攝者和被拍者互動創造的場景。」其實,視覺文化的冒起多少是配合全球資本的流動性,慢慢取代日常生活現場中我們對各種事物的細緻與觸感。無數影像在BitTorrent裏旋起旋滅,「獲取經驗」被觀影的形式汰洗了歷史成本。用電影來刻誌龐複的文學歷練、追尋生命的抽象與內省,其實也可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在悖論裏展現批判。


初安民說,文學和文學史如何被作品書寫、呈現,他不好講,但是,讓社會再次關注作家半世紀走來的路,才是主旨。然而我不禁問,他們在華文界如此舉足輕重,會被忘掉的嗎?「不敢講,可能會,可能不。」



xtra想像的共同體


島嶼系列團隊會拍下一個文學作家系列,「往下走」,聚焦較年輕的作家。他們還想拍香港作家版本,如西西、董啟章。「香港、馬來也是半島來的,倫敦也是。」到處都是島嶼。這是多樣的、地理的想像,「目前好像指地理的島嶼,事實上可以是廣義的、文學的、想像的島嶼。作家在文學的海域裏面被創造出來的。我們也可能拍中國、馬來西亞..台灣的馬華文學也很重要,還有澳門。美國也花果飄零,像鄭愁予、楊牧。」整個華文文學,無論離散的、中原的,皆份屬「島嶼」的版圖,由此打破孤立的、固有的以國族為界的思想觀念:「康德講,島嶼因在廣大的海洋漂流,所以分享了那廣大的海洋。」 


《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

《尋找背海的人》——王文興  導演:林靖傑

《朝向一首詩的完成》——楊牧  導演:溫知儀

《如霧起時》——鄭愁予  導演:陳傳興

《逍遙遊》——余光中  導演:陳懷恩

《化城再來人》——周夢蝶  導演:陳傳興

《兩地》——林海音  導演:楊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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